沈阳归来，记得三个人：

 

一、张作霖

 

从一介草根，到全国陆海空总司令，可能吗？他能。

 

帅府有他手书三副对联，从中依稀可以看出他为什么能。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智深须有忍；将勇贵能谋。”

 

“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

 

前两幅通俗易懂，最后一副是欧阳修的话。上联谦虚地表示：天下那么多书，有我没有读过的。下联坦荡地表示：自己一生没做缺德事，任何话都可以对人说。

 

总之，生存的顶尖高手，极高的传统智慧。

 

二、张学良

 

张作霖懂得：人生在世，活下去就不错了，还要有什么更高的追求？

 

可张学良要。举个例子，他酷爱驾驶飞机。最新型波音247出来，他就买了一架，先开着去陕北见周恩来，又开着送蒋先生离开西安。真的是不要太拉风。

 

也许，从小锦衣玉食，就会有这些追求。对于争斗的必要性，他的理解也不同于父亲。率奉军打内战，打赢了，部下说庆贺一下，他说：内战有什么值得庆贺的，最苦的是老百姓。把老百姓害成这样，都是我们这些当兵的。在大帅府看到这样一句话，我很动容。在他这样的位置上，这种认识，还说出来，反映了很多东西，也预示着他的命运。

 

这些话他爸可能也会说，但他却会去做。为此，他可以放弃北京、放弃独立、放弃军队，最后只身送蒋回重庆。他似乎真的相信：只要是对的、忠义的，就要去做。

 

天真。西安事变后，周恩来叹息地对人讲：“汉卿是看《连环套》那样的戏看坏了。“ 总理似乎也是有追求的，但他懂：那是戏，不是这个世界。所以他忍。

 

张学良不忍。他一手主导的东北易帜，导致东北传统智慧人群强烈反弹。对易帜这个事，他的基本认识是：时代不同了，不可能象西蜀那样，偏安东北。他这么说，我是佩服的。有眼光。但老一辈经历过腥风血雨、深谙生存智慧的人，怎么可能认同？他们中的代表人物杨宇霆先生，在东北易帜大会上，甩袖离场，反映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一代人。

 

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惜干掉和自己政见不同、但对东北也绝对是忠心耿耿的杨宇霆、常荫槐，对东北来说，是一个悲剧。这一点，他懂。所以，在其后的挽联、及给杨宇霆夫人的信中，他把自己做的事和诸葛亮斩马谡、周公杀蔡叔／管叔、唐太宗杀兄弟建成、元吉、吕后杀韩信，相比拟，说自己半年以来，好话说尽，但政见不同，无法说服，这样下去，事情会失去控制，东北必乱，生灵涂炭，所以无奈之下，出此下策。在大帅府看到他的这些手书，体会这样的逻辑，我也是信服。

 

话这么说，站在老虎厅门口，看着那几条沙发，想象当年卫士推门进去，杨常血溅当场的情景，还是觉得恐怖。心里说：这少帅，也真的是心狠手辣。

 

即使是这样的眼光和心狠手辣，他还是从东三省保安总司令、全国经济实力最强的东三省之王、全国最精锐四十万海陆空三军统帅、全国陆海空副总司令的位子上，一步步走到一无所有。

 

这不是戏，这还是一个“活着为王”的世界，蒋公们的世界。

 

可大屏幕上，他说：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这样做。看到这句，我崩溃了：这个人太执、太强大。他根本不需要别人的理解、同情和眼泪。

 

于是，不得不服。

 

3）徐舜寿

 

徐舜寿去世多年后，沈飞航空博览园他的展柜里，摆上了这些：

 

- John Erskine：《A Musical Companion》 ，古典音乐入门指南，英文版

 

-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英文版

 

- 手写笔记本，上面各种几何图、梯度公式推导，英文版

 

- 照相机三部

 

- 他妻子和兄弟合作翻译出版的《托尔斯泰传》，特别翻到扉页，显示这句话：“谨以此书献给舜寿，愿他的灵魂永远安息。” 见上图。

 

旁边给他的官方定义是：一代宗师。

 

他出身名门。曾祖父徐延祺，紫禁城太和殿军机处行走。祖父徐麟年，家教甚严。父同盟会会员，日本大森体育学校毕业，回国创办中国第一所体育学校，辛亥革命期间带体校学生攻打江南制造局。后卖掉家当回乡开办南浔贫儿教养院。他哥徐迟，《哥德巴赫猜想》作者、《瓦尔登湖》译者。

 

他为知识而生。幼儿园期间就读完小学课程（这当然可能也要归功于他的虎妈）。10岁上初中，16岁上清华。吴兴县数学竞赛第一名。南京国立中央大学航空研究生班，23岁发表飞机设计算法学术论文。1944年公费美国学习航空工程，麦克唐纳飞机公司实习，参加飞机设计，后入华盛顿大学攻读力学。他哥徐迟这样说他：“我全家的灵气却是集于他一身的。他后来长得轩昂，仪表非凡，品学兼优，吸取知识比海绵还多还更饱满。”

 

他是宗师：1956年新中国第一个飞机设计室在沈阳成立，任主任设计师，主任。两年时间就设计出中国第一架喷气式教练飞机（歼教1），不是复制，有自己的创新。然后又设计出强-5。1961年沈阳飞机设计所成立，任技术所长，开始歼-8预研。工作方法、带队伍方法、对质量的管控，极专业。桃李满天下，当然，是技术上的。

 

他爱飞机。1958年，携妻子到沈阳。妻听到发动机轰隆隆的试车声，问：“这是什么声音？” 他说: “这是最美的音乐。”

 

他爱技术。最喜欢在办公桌前，或设计员的画图桌、办公桌边，与技术人员讨论问题，认真反复研究技术关键。一直不愿担任行政职务，几次要求辞去副所长，只做总设计师。给上级写信，说：“我细算了一下。我参加各种会议的时间占40%，不算出差与有病的时间，我用在科研业务上的时间只有60%。我用很多时间出差、开会，没有时间来搞技术，这样下去，我只能凭基础工程和力学知识来领导技术……” 被批斗间隙，还翻译外文资料，请求回去工作，说：“……我可以不当技术权威，回去拉拉计算尺，干点具体工作总是可以嘛。”

 

他梦想一间设计室。在美国麦克唐纳飞机工厂实习时，那里设计室的环境就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梦寐以求一间这样的设计室。组建第一飞机设计室时，就开始实践自己的设想，把小间屋子打通，变成大办公室，所有制图桌都集中在一间大屋子里。他的位置在屋子的一角，整个办公环境可以一览无余，有什么问题，马上就可以协调解决。绘图桌特别定制，桌子抽屉多，可多放书籍、资料；配有放铅笔、橡皮、三角板的专用板；有存放绘图纸的长形空间；图版可在桌上平放也可竖起。

 

他以技术为重，从不以专家自居，虚心学习。有一次，他计算了一个数据，怕没有把握，又特意请人帮他核实。看完核对结果后说：“还是你算得好，你比我强。”之后他还曾在大会上说，自己算得就是没有别人好，他是真正的专家。他对下属，以及自己的要求是：在某一科技领域内有较高的理论修养，熟练掌握各种计算方法，在理论发掘和应用上有较高的造诣。为此，他不仅自己主动学习和掌握先进科学技术，而且组织设计室的“尖子”“苗子”一起学习。

 

他开放交流。他要求设计人员要对自己的设计依据和想法做出说明，并与有关方面协调论证，各个局部在总体布局上必须是合理的，不各行其是。对大部件和大系统的设计总图，采取集体审查的办法，设计者张贴图纸，请有关人员参加，讲解自己的设计依据、思路、意图、数据、问题等，并进行答辩，答辩一旦获得通过，所有参与者当场签字。如答辩通不过，修改后再来。这是一种很好的发扬技术民主的方法，也是对设计人员很好的锻炼和考核。他走入用户单位。14次带设计人员和方案请空、海军机关、部队，航校、苏联专家、工厂试飞员评审设计方案，然后修改。

 

他懂技术管理。设计室的组织机构是按他对飞机设计的理解设置的，行政部门简化，采用技术委员会的形式，以便技术民主、博采众长、科学决策。委员会由正副主任设计师（徐舜寿、黄志千、叶正大）、主管设计师陆孝彭及总体、气动、强度、机身、机翼等5个专业组长共9个人组成，每周一两次会议，讨论解决设计中的重大问题，目的是集思广益，使设计协调合理。同时，通过参加会议，各专业的领头人可以了解飞机的整体布局，提高设计协调能力。

 

他也懂战略协调。他提出以风洞为代表的空气和流体动力学研究等重大设施应该由国家一级研究机构完成，而飞机设计研究机构则应该是对这些研究机构成果的应用。为此，他用“牛肉烧豆腐”“由于捡到一条领带而去买一身衣服”的比喻来进行解释：“牛肉烧豆腐”说的是如果想要一盘“牛肉烧豆腐”的菜肴，没有必要从养牛和磨豆腐开始，直接采购现成的牛肉和豆腐即可；“由于捡到一条领带而去买一身衣服”则是讲一个人捡了一条领带，为了与领带相配，要去买一身西服，因小失大。两院院士顾诵芬回忆：“筹划设计超音速歼击机时，他极力主张赶快建超音速风洞。在他的推荐下，把沈航校长韩志华同志调来组建气动研究室，还把设计室气动组的高锡康同志和一些刚从北航气动专业毕业的同志也都调去搞风洞建设。开始时，气动研究室也由徐舜寿统管，就这样只用了一年多时间就建起了AT-1风洞。正是这个风洞，为所有我们自行设计的高速飞机做出了重要贡献。而如今很多同志都不知道，这个风洞创建人是徐舜寿同志。这些都充分说明了，徐舜寿不仅搞飞机设计，而且注重相关研究的基础设施建设。”

 

他识人。他说：人才分两个层面，第一，行不行；第二，有没有发展前途。行不行，主要看他技术过不过硬，能不能自己画图、计算或动手做实验；有没有发展前途，首先看他是不是喜欢钻书本，善不善于查文献，有无技术上的‘进取心’”。

 

他培养人。目标是两种人才：“常规的快手，关键的专家”。设计时要做到六快（即构思、查表、计算、画图、论证、总结要快），要达到这个目标，必须大练基本功，多看技术资料，多看型号图纸，多画图，多练仿宋字。他有一句口头禅：“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咏”。他鼓励年轻人要“坐下来，钻进去，冒出来”，争当技术尖子。他特别欣赏苏联专家克拉西莫夫的“小狗游泳论”，对人才坚持优先培养，自然淘汰。具体方法是：(1) 死抠基本功，飞机设计机构培养的是工程师不是科学家，所以工程概念和动手能力是最基本的要求。一个设计员必须熟知和掌握制造工艺，才能做好设计。请有经验的车间工艺员系统地给设计室人员讲工艺知识。(2)保证科研时间，死抠六分之五，布置工作的会议应放在六分之一之内。(3)给予条件，给尖子良好的学习环境，如住小宿舍，少参加农业劳动，进书库多借书久借书，不做过多的行政工作。(4)树立样板，提倡专家权威。

 

他懂大数据：了解到飞行员反映苏联飞机座舱盖低、操纵手柄偏大的问题后，专门安排设计员去部队收集1400名飞行员的身材数据，根据中国人身体特点确定了歼教1座舱和驾驶杆手柄尺寸，并专门进行研制。他还主持组建计算机研究室，生产出一个电子计算机。

 

他爱妻子。在朋友家牌桌上邂逅未来的妻子后，每天去朋友家门口问：她来了吗？如果没来，转身就走了。然后有一天，爱人收到一封信，里面一朵嫩黄色雏菊。信纸上一句话：“我爱你，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他爱孩子。教孩子看星座、听音乐、读唐诗，带他们上公园、放花炮、看焰火，讲几何物理，教心算速算。要去孩子正直、钻研、执着、条理、整洁、记录，为他人着想，要孩子树立“学问立身”的人生准则。

 

他爱文学。他去世后，妻子在豆腐房劳动。一个后勤处的人对她说：器材处仓库里有一箱子书，全是外文的，大概是他的技术书，你去拿走吧。她急忙跑到器材处仓库去，地上有一个不大的木箱，一看，里面果然全是他们的书。有狄更斯选集，有托尔斯泰短篇小说集，有司各特的小说，有《莎士比亚全集》和他托朋友从国外买回的《托尔斯泰传》原著等等。这些书失而复得，使她喜出望外，也令她百感交集。夜里，在狭窄的小厨房里，她如饥似渴地阅读着那些书，然后，将这些世界名著讲给孩子们听，三个孩子都听得聚精会神。

 

这样一个人，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不能容他。不，和张学良一样，这个世界就是不能容他。

 

1967年，向上级请求回去工作被同意后，以为要回到自己盼望已久的技术工作岗位了，他“漫卷诗书喜欲狂”！给妻子信中写道：“我最近算了一下账，是1956年10月来沈阳，开始搞这一行的……到十所两年多，还是1964年六七八3个月和1965年三四月做了一点事。其他基本都没有沾所里的技术工作边，这样下去可真很难工作得好。等这次运动过了，得从长计议一下。”

 

几个月后，冬天“牛棚”里、被侮辱、体罚、迫害的他，轻声对妻说：“我不在了，你会好好地活下去吗？” 妻泪流满面，点了点头。

 

几天后，妻子送粥。他说：我看见窗外一个孩子在地里掰苞米，想到了小三儿（指他们的最小的男孩徐源），心里很难受。妻子说：小三儿不会去掰苞米，我会照顾好他的。

 

一天后，他对她说：他们说要给我换一个地方，大概是监狱。妻子立即宽慰他说：“不要紧，就算真给你换一个地方，我也会和你一起去的！”

 

当天晚上，被迫害致死，时年51岁。

 

火化后，火化场员工对他妻子说：他是非正常死亡的。正常死亡，火化后骨灰是白的，而他是黑的。

 

怎么解释？他夫人宋蜀碧在《我的回忆》中说：“我已年过八十，来日无多。近年来，我从阅读书报中，逐渐感悟到人世间的万事万物，并非一切都可凭借现在掌握的科学道理解释清楚。”

 

怎么办？宋女士全书最后这么说：“也许明年，也许后年，我将与他相聚，相伴，我们将安定、幸福地长此生活在一起。”

 

她致力于翻译的托尔斯泰晚年说，自己以前写的都算不了什么，花了近十年写了一部作品：复活。

 

张学良墓碑上一句话：“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亦必复活。”

 

想起张学良意气风发时给自己东北航校学生的题词：“翱翔远驾，御风泠然，隼击万里，雕搏九天”。

 

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