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娜·阿伦特，超然说出她理解的真相，不惜与整个民族感情决裂。看了关于她的两个视频，我震撼：这是一个只服从自己智慧的学者。

第一个视频是2012年风行一时的德国电影《汉娜·阿伦特 Hannah Arendt》，聚焦阿伦特为《纽约客》杂志报道纳粹余孽艾希曼在以色列受审的这一段时光。阿伦特在这篇报道中表现出『立身于所有社会连结之外』的超然态度，引起了整个犹太民族的愤怒。当时她的处境，是『众叛亲离』『谤者塞道』。为此，她难过，却不认输。她说：『就算世界毁灭，也要说出真相』。

第二个视频是她在这次风波后，在德国接受当时德国最优秀记者之一，君特•高斯（Günter Gaus）的72分钟访谈。高斯后来成为勃兰特政府高级官员，这个访谈则被授予Adolf Grimme奖。与电影还表现出阿伦特一丝女性柔软不同，访谈中的她，自始至终只服从自己智慧。那种气度、力量。刚开始看时，我还悠闲自得。慢慢地，紧张起来，手托着下巴，眼睛盯着屏幕，感觉她的话敲击着心。

她非常简洁地解释自己走上研究道路的原因：『我想理解』。14岁时，她阅读康德，感觉到自己对这四个字的渴望，随之走上学术道路。她说：不这样，毋宁死。

虽然因为纳粹迫害，离开德国，她还是刻意保留自己母语（德语）能力。她说，这是为了『保留创造力』。『母语是无可取代的。』『如果人们渐渐忘记母语的话，他们在自己的语言当中具有的创造性就会跟着碎裂了，语言只会剩下一些固定的习惯用语。』这一见解很给我启发。

她爱诗。『我一直都很喜欢希腊诗，诗在我生命中扮演很重要的角色』『在德文当中，我可以把极大部分的德文诗倒背如流。这些诗总是徘徊在我记忆深处。』听了这句话，拿起手边北岛编的《给孩子的诗》。

她倾心于思考、写作的过程。『写作过程对我来说也是一种理解过程。』『重要的是思考过程本身。』『有一个思考过程，我会很满足，如果这个思考过程很适合通过写作成功表达出来，我也会非常满足。』『某种程度上我是置身事外看我的研究对象的。带来影响？不，我只是想理解。如果其他人跟我一样能有所理解，我会非常心满意足，有得到家人的感觉。』

在德期间，纳粹『一体化』政策在身边朋友中的普及，给她带来真正的冲击，决定离开德国。『对于个人来说，问题其实不在于敌人做了什么，而在于我们的朋友做了什么。』『这仿佛是，在一个人四周形成了一个抽空的空间。』『他们真的就这样信仰认同一体化了。短短的时间内，他们就沉沦服从了，而且超过寻常水平！这实在是太荒唐了。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

战后奥斯维辛的披露，彻底改变了她对纳粹的态度，再不原谅。『这真的很像是开裂了一个深渊。过去人们的观念是：凡事都是可以弥补的。比如，在政治当中，凡事就都是可以弥补的。但这件事无法弥补，绝对无法。我不是指受害人数，我是指尸体生产工厂之类的。我不想讲得太仔细。这是无法弥补的。有些事是人们心中不能释怀的。其他的事我还可以说：喔，当时情况很苦，人们太穷，被迫害，没有办法，逼上梁山之类的。我不会多抱怨什么。但奥斯维辛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对我个人来说这是绝对不能释怀的事。』

她执着于真相：『就算世界毁灭，也要说出真相』。大学，是事实真相的守卫者。政府自己都不相信它有删改历史的权利，否则，它根本就不会允许大学的存在。人们有一个底线的共识：『真相，是有关国家利益的』。阻止说出真相，只是意味着，『当中的利益想漂白，而且是不正当的利益』。

要为战败者歌唱。『公平正义，之所以降临于世，是因为荷马为战败者歌唱。』『若征败战输，歌声沉默不复， 愿让我为荷马辩护（席勒诗句）。』荷马就是这样做的，然后是希罗多德。他说：『伟大事迹来自希腊人与外族』。『整个科学，包括现代科学，还有历史科学，就是来自于这种精神。如果有人无能持守公平正义，佯称因为他爱自己的民族，所以扭曲真相，逢迎大众，好吧，那也没办法。但我不认为这是爱国。』

对日益感到孤独无力的现代人，她强调，工作和消费之外，我们需要『重要的公共行动』。新世代中，政治事务的优先级往往被人们放在后面。『世界看起来如何，大家都觉得无关紧要』。人们沉溺于工作和消费，从中获得满足。结果是，人群的孤寂，一切生命性事物逐渐衰弱。『在工作和消费当中，人类就真的完全只会退化到自我封闭，退化到只剩生理需求。在这个过程当中，会形成一种特殊的孤寂感，就是退化到自我封闭，所有根本上重要的活动就都变成消费。』这包括艺术，以及其它所有可能的事。

人，要做公民：即使没有掌握足够事实依据，也应该勇敢介入公共行动。须知，不只大众，国家领袖也不能掌握足够事实依据。国家领袖事实上几乎不根据事实下达决策，而是不断向提出反对意见的专家咨询。理性的国家领袖会请教持相反立场的各种专家的意见，以全面看事情，然后下判断。这个判断是一个高度玄秘的过程。他可以做，你也可以做。这就是公共意义的表述过程。

通过『投入到公共领域的冒险行动当中』，人，得以逃离孤寂，得到人性。『人性从不是在孤寂中获得的，也从不是将文章交给公共领域发表就能获得的，只有将自己的生命、自己个人，投入到公共领域的冒险行动当中，才能得到人性』（这援引自雅斯贝尔的“公共领域的冒险行动”）。『公共领域的冒险行动，意味着人，把自己送入了公共关系网络中，暴露在公共领域当中，有所行动、言说。后果如何，我们不知道，因为我们不知道别人会做什么。所有行动都是这样的。所以，这是一种冒险。』我们之所以会这么冒险，『是因为我们对人类的基本的信任，否则，行动是不可能的。』

我们还有对人类的基本信任，愿意投入到公共领域的冒险行动当中吗？告诉我。

两个视频的链接：

1）汉娜·阿伦特 Hannah Arendt (2012)，全片播放：http://v.youku.com/v_show/id_XNzgzNDM5NTk2.html，豆瓣链接：http://movie.douban.com/subject/10748498/

2）君特•高斯对汉娜•阿伦特的访谈 Hannah Arendt (1964)，全片播放：http://v.youku.com/v_show/id_XNjUzNTQ2NDg0.html，豆瓣链接：http://movie.douban.com/subject/25986432/，字幕1（郑作彧译）：http://blog.sina.com.cn/s/blog_bd2ffe0e0102uy8b.html；字幕2（陈高华译）：http://www.21ccom.net/articles/thought/zhongxi/20141204117051_all.html；